妈妈的味道
“小葱切三段，下锅炸葱油，然后切蒜末……哎再剁碎一点！”
陶陶把手里的菜刀“啪”地一声放下，然后朝站在一旁的陶妈妈翻了个白眼。
“不做了。”
“不做你以后工作了怎么办？吃饭喝西北风啊？”
“我可以点外卖啊。”
“不健康。”
“有钱就健康。”
陶陶双手抱臂甩下一句话，语气尽是少年人才有的不屑。
陶妈妈叹了口气，拿过菜板上的菜刀，“啪啪”两下拍碎了蒜头。
“看着，妈教你。”
小葱剁三段，下锅炸葱油，碗中放入蒜末、盐、小米辣，热油一浇，呲啦一声，蒜香四溢。再倒适量生抽和老抽，加少量白糖提鲜调味，搅拌均匀。
碱水面开水下锅，煮软后捞出沥干水分，倒入调好的酱汁，拌匀，撒上葱花。
一道葱油拌面，是陶妈妈的拿手早餐。
她做了二十年，陶陶也吃了二十年。
再好吃的味道也会被舌尖习惯，冗长的时间已经让它不再惊艳。
对陶陶来说，这份葱油面实在是太普通。
她已经开始想念学校的饭堂了。
“啥时候去学校？”
“明天走。”
“这么早啊……”
陶妈妈喃喃一句，又夹了两筷子面条在陶陶碗里。
“妈，我吃不了那么多。”
陶陶皱着眉，小嘴撅的弧度可以挂上一个水壶。
“哪吃不了？到学校都吃不着了！”
“嘁。”
学校里有肠粉烧卖小笼包煎饼果子大肉包子，各种各样的早餐数都数不清，哪样不是她能吃着的？
陶陶鼓着腮帮子，气愤似的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条。
啊，好一般啊。
心不在焉地吃完这顿早餐，陶陶立马去了楼上房间收拾她的行李。
要带的东西并不多，她稍微收拾了两下，就躺在沙发上悠闲地刷起了手机。
“收拾好没有？”
陶妈妈洗完碗后也上了楼，手里还拿着两瓶牛奶。
“好了。”陶陶头也不抬地回答。
“厚衣服带了吗？过两天就降温了。”
“带了带了。”
“身份证银行卡之类的放好了吗？要随身带着，不要掉了。”
“放好了，揣心窝子里去了。”
“……吃的呢？要不要带点？路上饿了……”
“妈！”
陶陶终于忍不可忍地打断了母亲的絮叨。她摘下挂着的耳机，仰着头对她说：“您能别操心我了吗？我都二十了。”
“你八十都还是我闺女。”
“您闺女已经长大了。”
陶陶从沙发上蹦起来，伸出右手在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一下，又把左手在陶妈妈头上比划了一下。
左右手再收回来，相差的距离已经有了近十厘米。
“我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这句话的份量有点重，落在陶妈妈耳朵里，像是压在了心坎坎。
手也不太听使唤，两瓶牛奶放也不是，拿也不是。
最终只换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火车上辗转五小时，陶陶可算是到了学校。
也不知道是坐车后遗症还是水土不服，一向爱吃的陶陶竟然连着一星期都没有胃口。
大肉包子，噎人。
小米粥，太清淡。
盖浇饭，齁咸。
思来想去，她竟然有点想念妈妈做的葱油面了。
这是咋回事？！
陶陶有些疑惑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手机屏幕。
肯定是刚开学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了，才不可能是其他原因。
没错就是这样，只是忙到没胃口而已。
陶陶不自觉地点点头，肯定了这个想法。
半小时后——
“您好，您的美团外卖到了。”
“好嘞，谢谢啊。”
塑料袋和包装盒打开，是一份葱油面。
陶•打脸狂魔•陶一点也不觉得脸疼，自己想吃啥吃啥，哪有那么多破想法。
她迅速找了一部下饭剧，然后掰开筷子搅和了两下面条。
黏糊糊的，看起来和妈妈做的不一样。
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，敏感的味蕾接受不了这个味道。
油腻腻的，吃起来也和妈妈做的不一样。
第一口下去，干饭人陶陶没有了再干下去的欲望，她对着一盘葱油面发呆，满脸都写着“嫌弃”两个字。
手机铃响，是陶妈妈打来的电话。
可真凑巧，赶上了陶陶想家的时候。
“在学校还习惯吗？”
“习惯习惯，都挺好的。”
“吃得咋样啊？你别老想着省钱，对自己好一点，不够生活费就跟妈说。”
“妈我真挺好的，别瞎操心了。”
陶陶用筷子戳着那份葱油面，心里也像被戳得一下一下的。
“你行李箱里我给放了两瓶牛奶，要拿出来喝啊。”
“最近天气凉了，多穿点衣服，别感冒了。”
“还有别吃一些太上火的东西……”
陶妈妈一句一句地叮嘱着，听得陶陶耳朵都要起一层薄茧。
“妈，这些话你在家里就说过一遍啦。”
“……那你要记住啊，说多了你又要嫌我唠叨。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
葱油面已经不热乎了，葱花黏在坨掉的面条上，让陶陶更加没有胃口。
她把外卖盒子盖好，连带着那份葱油面一起扔进了垃圾桶。
“啪”，丢了。
上学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，哗啦啦像指缝里的沙，抓也抓不住。
从六年级的红领巾到初一的小屁孩，从初三的中考生再到高中的小学妹……这次陶陶又从一个老油条大学生，变成了初入社会的职场小白。
身份变化像是一个循环，由新入旧，再由旧入新。
人的小半生，就在这个圆当中过掉了。
大四的实习期和社会的实习期比起来，简直不要太温柔。
毕业之后，陶陶不得不逼着自己往前走。简历投了一波又一波，收到的回应却像空谷回音，又远又飘渺。
这次好不容易接到了某个公司的offer，却还是有一段三个月的实习期。
陶陶脱掉了舒适的帆布鞋，换上了新买的黑色高跟。
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，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。
好嘞，今天开始就是打工人了。
万事开头难。
“小陶，你这个样子不行的哟。”
上司看着她普普通通的业绩表，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挑剔道。
“你看看隔壁小张和小刘，那俩小姑娘很上进的啊。”
陶陶张了张口，舌头却像捋不直了一样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隔壁小张，腰细腿长皮肤白，陶陶亲眼见过她上了财务部经理的车。
还有小刘，同事在厕所嚼舌根的时候，陶陶无意间听到，小刘的爸爸有给公司投资。
所以是她不上进吗？
陶陶也不知道，明明她们都是同一个时间被招进来的。
从上司办公室里出来之后，她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工作当中。
这个城市太大，朝九晚五的人不在少数，但更多的还是深夜加班的年轻人。
比如陶陶。
她想让自己吃口饱饭，就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。
为什么呢？
她看着上帝和天神把身边的人一个个挑走。
这个撒一点好运，那个分一些美貌。
这个送一点权力，那个再给一些钱财。
最后只剩下了她。
他们掏了掏兜，发现只有最后一点东西了。
——普通。
于是他们自诩慷慨地赠予了陶陶所有普通的东西。
普通的相貌，普通的成绩，普通的运气……
普普通通，不上不下。
她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，散进人群就再也看不见了。
十来岁时的锐气已经不知道被什么磨灭，直到今天陶陶才真正接受，自己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。
深夜从地铁站里出来，她才发觉自己的脚后跟已经被磨出了红肿的水泡。
高跟鞋，真的磨脚。
她站在路边脱掉了鞋子，反正大城市的人都忙忙碌碌，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光脚的小姑娘。
脚底触着的地面冰凉，陶陶忽然想起了上一次赤脚走路，还是七八岁被陶妈妈牵着的时候。
一转眼就十来年了，真快啊。
江风呼呼地往脸上吹，不暖也不凉，她随便找了一个长椅坐下，仰着头看城市的霓虹灯闪烁。
这里看不见星星，陶陶这样想，家里是可以看见星星的。
满天星，亮闪闪。
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，陶陶才想起来，从中午到现在她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。
果然，打工人是不配干饭的。
手机铃声又响了，陶陶一惊，下意识以为是老板喊她回去加班。等看到屏幕的那一瞬间，她又愣了愣，手指轻滑，她把手机放在了耳边。
“妈。”
“陶陶啊，在外头怎么样啊？”
陶陶低着头，嘴巴又瘪了起来。
妈妈是会心灵感应吗？每次都在她想家的时候打电话过来。
“我挺好的，今天还发工资了。”
“工作累不累啊？老板对你怎么样？是不是很辛苦啊？”
陶妈妈的问题像连珠炮，一个接着一个，就对准陶陶的心尖尖开火。
陶陶忽然很想哭。
但她仰着头，不让眼泪流下来。
“我不累，老板对我们挺好的，今天还请员工吃饭了！”陶陶吸了吸鼻子，又说，“您别担心我了，家里怎么样啊？过两天我给您打点钱回去，你要注意身体……”
陶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。报喜不报忧，好像成为了全国子女的心照不宣。
陶妈妈的声音在耳边响着，顺着敏感的神经末梢一路传到了心窝里。
“妈不用钱，你别给我打，自己留着多买点好吃的，不够跟妈说。”
“你啥时候放假啊？中秋还回来吗？你爸老跟我念叨你呢……”
“妈买了月饼，那种啥……对对，叫什么网红月饼，有好多口味呢，你们年轻人喜欢的。”
陶陶的眼泪彻底止不住了，大滴大滴的，落在掌心，落在脚背，落在冰凉的地面上。
就是没有落在家里。
这个世界真大，她都站不稳脚跟，但……总有个地方需要她。
夜晚的路灯亮晶晶，陶陶的眼睛也亮晶晶。
带着江风的声音穿过电子设备，传到了千里之外的陶妈妈耳朵里。
“妈，我想吃你做的葱油面了。”
——
为了找寻想要的东西，我们走遍全世界。回到家，找到了。——莫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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